告别我的朋友后的第二天,就是彩排。

我破天荒在闹钟响起的第一秒就滚下床,将半个哈欠硬生生吞回肚里,套上校服、抓起床头的书包和早餐纸袋朝学校奔去。刚跑出百米,又倒回来抱起鞋柜上的一大箱道具。

说起来很惭愧,我们班的文艺项目一直是全年级垫底,除了大合唱以外再也想不出别的花样。全班呆若木鸡地站成三排,唱一首老掉牙的爱国主义歌曲,结束之后你推我搡灰溜溜地低着头跑下舞台,多待一分钟都觉得丢脸极了。

每次下台时都能听见观众席里发出尖锐的嘲笑声:“好好听哦,六班再来一首呗。”

不过这一次,我们花了整整两个月的时间排练歌舞剧《灰姑娘》,从一开始踮起脚连站都站不稳到现在能跳出一支像样的舞蹈,无论谁的裤腿掀起来都是青一块紫一块,每个人都尽了全力。

这次一定不会再像从前那样了。我这么想着怀抱道具箱冲进礼堂大厅,却被两个隔壁班的女生一左一右撞上肩膀,整个人往后一仰,连人带箱子狠狠翻倒在地。

发箍、礼服、木棒、彩带……各种道具撒了一地。

那两个女孩打量着我,忽然扑哧一声笑出来:“哟,是六班的啊。”其中一个弯下腰来夸张地拖长了声调说:“六班也来参加彩排吗?还以为你们今年要弃权了呢。怎么,还是舍不得你们的垃圾大合唱吗?”

我没空理她们,跪在地上匆匆将满地道具塞进纸箱,她们却更得意起来:“听说这次彩排会刷掉一些太烂的节目,如果连彩排都没过可就真的太丢脸了,真的不要考虑考虑弃权吗?”说着凑过来,嫌恶又好奇地伸手想要翻看我怀中的道具箱。

那只快要伸进箱子里的手突然被人狠狠打掉,林天歌不知什么时候走到我身后,声音很轻,只说了一个字:“滚。”

对方被吓到,缩回手悻悻地走了。

她把我从地上拉起来,蹲下身将道具全部装好,头也不抬地说:“不想认输、不想被看扁的话,就好好跳一次,让她们永远闭上嘴。”

“嗯。”我点头,手却很没出息地一直在发抖。

她伸出手用力握住我的手腕,细细的骨头戳着我。等我镇定下来,一抬头却看到她前额上满是汗水。被握紧的手腕一阵发麻,我惊叫:“你的手怎么这么冷?!”

“昨晚有点儿发烧,不过现在已经退烧了,我没事。”声音听起来也十分勉强。

“你这样真的能上台吗?”我忧心忡忡。

“到了现在还能说不行吗?放心,我没那么弱,这么多年的舞可不是白练的。”林天歌又握了握我的手,把剧本交到我手里,“再看一遍,该上场了。”

一共十三个班级参与彩排,观众席是空的,熄着灯,学生们稀稀拉拉地聚在候场区。

主持人很快报出了我们班的剧目名,追光亮起的瞬间,我听到那个刚刚撞到我的邻班女生极尖锐的、不坏好意的嬉笑声从人群中响起:“看好戏喽。”

不过,林天歌没让任何人失望。她太美了。当那副柔若无骨的身体轻轻滑入追光时,全场的骚动忽然全部停息,她跳起舞来,美得就好像背上长着一双巨大的翅膀!

我感到从未有过的骄傲以及……慌乱。

因为下一幕就要轮到我登场了。我又一次系紧了鞋带,踏上舞台边缘,与此同时,林天歌也轻巧地攀上了舞台中央的一条绳索。

灰姑娘变身的一幕将以升降绳索来完成——绳索从舞台上空的幕布架中垂至地面,灰姑娘攀上绳索,当仙女向她“施魔法”时,她便随着绳索升上空中,升入幕布架内,在那里脱掉罩在礼服外面的破布衫,再以华美的形貌缓缓落地。

我踩着舞步迈向舞台中央,林天歌已经随绳索升至半空。

就在那一刻,我仰起头,看到她头顶上方的黑暗里有张面孔一闪而过。全场仅从我这里能够看到,礼堂二楼、幕布架之间,一只陌生的手伸向了升降绳索的控制台。

只那一秒我便认出,那张面孔的主人是新雅篮球队队长宋西平。

他要报复那个曾经当众羞辱过他和他的球队、不知天高地厚的女孩——他操纵控制台,猛地松开了绳索。

“天歌!小心——”我尖叫着扑向舞台中央那团滚动的光柱。

我的速度不够快,绳索已经瀑布般倾泻而下,绞在绳索间的少女从约莫两米的空中摔落在地,人群里响起嘈杂的尖叫声。

林天歌在舞台中央蜷成了一团,那个瞬间她可能失去了知觉,没有呻吟也没有呼救,长发遮住了整张脸,暗红色在她身体下方缓缓铺开,浸湿了蓝白相间的校服和长筒袜,她像一颗裂了口的粉白色石榴。

惊恐的眼泪立刻顺着我的脸颊淌下来,我弯腰想扶她起来,手臂却沉得没有一丝力气。

“天歌,天歌。”我的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。

“我来。”一双手将她抱起来。刘亦锋浑身沾满血,抱起天歌跳下舞台,踏着一排排空座椅朝礼堂门外奔去。

所有初三(6)班的学生都跟在他身后。

我们在这个晴朗得可怕的下午奔向校门口,空荡荡的操场上狂奔的十五个人没有人出声也没有人哭,非常非常安静,只有整齐的脚步声。直到踏上校门前那条马路,阳光穿过芒树斑驳地落在每个人的肩头,那一刻仿佛约好了似的所有人同时喊起来——

“停车!停车啊!”

“有人受伤了啊!”

轿车呼啸而过,却没有一辆停下。

喊着喊着,终于有人哭了出来。尖叫声中林天歌静静地闭着眼睛,浑身的血使宽大的校服看上去好像开满了鲜花。

这时候不知是谁突然冲上了马路,球鞋底和粗糙的柏油路面狠狠摩擦发出刺啦一声,他跑向马路中央,站在那里伸开了双臂,瘦瘦的少年的身体像要挡住整个世界似的挡住了这条马路。紧接着,所有人不声不响地跑向他,一个接一个,伸开双臂拉成一条长长的锁链,从这一头到那一头,拦住了整条马路。

终于有一辆轿车在这条锁链前停了下来。

脑后外伤清创缝合手术一直持续到傍晚,林天歌被推出手术室时,浑身的血迹已经擦得很干净,她裹着有些褪色的蓝白条病号服,长头发为了缝合伤口几乎被剃光,只剩薄薄一层参差不齐地竖在耳边,像个十几岁的男孩。

我从没想过林天歌会变成这副狼狈至极的样子。你会害怕吗?我想问她,不过等她醒来的时候我却没有问出口。

“天歌,你醒了?”我站在她床边。

“渴,我要喝水。”她嘴唇微微翕动,费力地吐出几个字。

刘亦锋拧开暖壶盖,用小勺盛满水递向她嘴边。吞咽动作牵动脑后的伤口,使她疼得眯起了眼睛。她缩了缩肩,摇头示意刘亦锋拿开小勺。

我握住她的手:“忍一下,过一阵子就不会那么痛了。”

“我想翻个身。”

“别乱动,伤口会撕裂的。”

她不由自主地缩起肩,抬手伸向脑后,手指触到头皮的瞬间她浑身一个激灵,手掌慌乱地在头上摸索,尖叫一声:“我的头发——”

我不敢去看她失望至极的眼神,一时间心慌又难过,忍不住哭了出来:“天歌,头发是为了缝合手术才剃掉的,很快就会长出来的,真的,别着急好吗,真的很快就会长出来的……”

“我要镜子。”她说。

“天歌……”

“我要镜子!”

镜子被递到她眼前,举过头顶,映出一个没有头发的女孩,以及狼狈惨白的面孔。林天歌望着那张面孔怔了怔,还回镜子,随后直直地瞪着天花板。没有头发使她的眼睛显得更大了,像两只嵌在脸上的玻璃纽扣。我以为会有眼泪从那里涌出来,可她却笑了。

笑得有一点点绝望又好像很释然。

“就这样吧。”她望着天花板自言自语地说,“不属于我的,本来就不该奢望。”

小学毕业、拍完毕业照的那一天,狼狈失落的少女在母校的小礼堂里捡到了一朵紫色玻璃头花。

当林天歌戴上那朵头花、看到自己的模样后,她想她一定是获得了上帝的拯救。美丽的外表从此改变了她,那双油墨般的漆黑光亮的眼睛令所有人过目难忘。

是的,她再也不可能被任何人遗忘了。

她以舞蹈特长生的身份考进了新雅中学,加入了令人艳羡的啦啦队,有了很多亲密的伙伴,几乎就快要彻头彻尾地摆脱那个过去的自己了。只是每晚对着镜子摘掉头花时,她还是不得不重新面对那个黑瘦黯淡的女孩。

不过她已经不再承认那是她自己了。

初一第一学期末,新雅啦啦队将接待前来参加篮球联赛的外校球员。在接待名单里看到那个极其熟悉、绝不可能被忘记的名字时,她心里一阵悸动。

是他要来了。

“我来负责接待十二中球队,行吗?”林天歌请求道。

她换上一身米色长裙,系带玲珑地环住腰,长发编成松散光亮的发辫甩在脑后,这副模样出现在休息室里,使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。美少女到场,球员们难免殷勤有加,连端茶倒水的招待都免去了,纷纷围着她聊天——聊什么呢?无非是男孩们能想出的所有矜持的夸赞。

“真是可爱的女孩啊。”他们说,“你要是我们学校的学生该多好。”

“我也很希望是啊。”林天歌温柔附和。

她和他们聊着天,眼睛却始终不离不弃地盯着休息室大门,她在等待刘亦锋的出现。

可惜直到赛前集合,她也没能以这副甜美、骄傲、浑身发光的模样与他重逢。她朝球场走去,人群涨潮似的涌向体育馆。

啦啦队的大小姐们已经聚在篮球场外,林天歌正打算拔腿朝她们小跑过去,一只荧光绿的球击中了她——不知谁挥拍失误,一颗网球横空出世砸中了她的脑袋。

从头顶滚落的除了网球,还有被网球撞掉的紫玻璃头花——后颈一轻,长发瞬间蒸发,高挑美丽的少女霎时变样。

林天歌蹲下身,摸到脚边的头花慌忙往头上戴,情急之下却怎么也夹不到头发上。

她立即转身拼命向更衣室跑去,头埋得极低,心跳得双颊发烫——但愿不会有人看到自己。

短短几百米这时却显得非常漫长,林天歌终于闯进楼门,更衣室就在走廊尽头,她埋头向前跑去。一行人恰好从男更衣室里推门而出,林天歌刹不住步子狠狠撞在了他们身上。

抬头发现正是刚刚接待过的十二中球员,最令她难堪的是,刘亦锋也在其中。

黑瘦干瘪、灰扑扑的女孩几乎是逃窜般地躲开他们的目光向另一侧跑去,却被其中一人拽住:“喂,不说声‘对不起’吗?”

“对不起。”她嗫嚅道。

“怎么,连头也不肯抬吗?”有人起哄。

十分钟前尚殷切热情的一群人忽然变得很刻薄,拽着她的那只手也使足了力气,她的胳膊被布料勒得发痛。

林天歌感到自己的耳朵越来越烫,仿佛一丛带刺的植物要破皮而出。

抬起头,目光投向那个她唯一熟悉且铭记于心的面孔,她朝他露出了求助的神情,而对方却在低头发短信,甚至连看都没有看她一眼。

“对不起!”她难过地尖声道歉,然后飞快地逃离了他们,哄笑声依然从身后传来,戳着她的脊背。

林天歌关上更衣室的门,两只微微发抖的手对着镜子急迫地将头花戴好。松开手,镜子里那美丽的女孩抿着嘴哭了起来,她哭得非常伤心。那一刻,她再也无法忍受那样的自己——她愿意付出任何代价,只要永远美丽。

再好不过的时机,辛西娅找到了她。

“想要永远美丽是吗?我可以帮你。”辛西娅露出了甜蜜的笑容,“和我签下契约吧,你就再也用不着戴那头花了,这副漂亮的皮囊将永远属于你。”

“永远?”

“当然。不过你得用‘那样东西’和我交换。”辛西娅指了指她的心脏,微微眯起眼睛。

“我会死掉吗?”

“当然不会,宝贝儿,你怎么会死掉呢!”辛西娅哈哈大笑,“我说的‘那样东西’是你对那男孩真挚的感情,我只要那个,不是要你的命。命可不值钱。”

“真挚的感情……”林天歌环住了自己的肩,她觉得这爬满藤蔓的屋子冷极了。

“这交易再划算不过了,”辛西娅用笔尖咣咣戳着卷边羊皮纸,“有了美貌,你想要的一切全都轻而易举,包括那男孩。”

“我还能够喜欢他吗?”

“‘喜欢’多卑微!你甚至不需要喜欢他,你可以得到他!‘得到’多好,比‘喜欢’好一万倍!用你的美貌俘获他们吧,你是最甜蜜、最美丽的,你根本不需要喜欢任何人。”

蘸了药水的钢笔落在羊皮纸上,淡紫色花朵的图案爬上了林天歌的后颈,并将永远留在那里。

从那一刻起,有什么东西从她的身体里消失了,像蒲公英散去、河流随季节蒸发,难以察觉、无法修复,它就那样平静地消失了。没有丝毫痛苦,只是内心某处忽然感到一阵尖锐的空白。

“人们都说,不要同魔鬼签契约。”林天歌用手蘸上红泥,在姓名一旁按下清晰的指印。

“我可不是魔鬼,”猩红色的目光燃起,“我是镜像世界的女巫辛西娅。”

(未完待续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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